■记者 韩扬眉
日前,美国罗切斯特大学教授Ranga Dias宣称其团队实现了近常压下的室温超导。
当时,作为国际高温超导研究领域的先驱者,82岁的物理学家朱经武“挤”在会场第三排,现场听了Dias的研究报告。回到实验室后,他立即开展相关实验。在接受《中国科学报》专访时,朱经武虽然有很多疑问和不解,但对室温超导的未来依旧充满乐观。他希望这不是“人为数据操作”后的结果,而是“少有的大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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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经武认为严谨和认真是科研最重要的态度,也批判过度追求影响因子给科学界带来的不良风气。如今,耄耋之年的他仍在“扎实地冒险”。
重大发现不能轻易下结论
《中国科学报》:您在现场听室温超导报告,有什么样的感受?
朱经武:主办方可能没有想到人如此多,安排了一个只能容纳100人的房间,外面大约还有50多人要进来,一开始有点拥挤。
我想这次宣布有两点很重要:超导温度达到室温、压力可以降到1GPa。过去,这在科学上都无法实现,假如被证明是正确的,是很了不起的。
《中国科学报》:近年来,不时有物理领域的成果发表在《自然》《科学》这样的期刊上,过一段时间却撤稿了。这是科学发展的过程,还是科研风气带来的问题?
朱经武:我想两种都有。但不幸的是,近年来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了。
我想到的一个问题是科学期刊。一般来说,一份期刊能否办好,关键在于能否找到好的文章。同时只有期刊有名气了,才能吸引好文章。
学术界分秒必争,尤其是竞争非常激烈的研究项目,作者愿意在发表速度较快的期刊上发文章。当被“炒”起来的时候,文章越来越多,所谓的期刊影响因子也就随之上升了。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其实对科学发展很不好。现在很多人写短平快的文章,(好像)越快越好,错一点也没关系。在较短的审核时间内,期刊审查很难周全。而文章太多,导致资助单位和个人最终关注的不是科学研究本身,而是高影响因子的那个数字。
《中国科学报》:您做研究、发文章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朱经武:我们当时把文章投递给物理领域权威期刊《物理评论快报》(编者注:朱经武领导的研究小组首次宣布得到了90K以上超导体等多项成果发表在该期刊)时,期刊界“快速发文章”的趋势刚出现。
虽然我们做了很多实验表明是超导体,但在等待审核的一个星期里,每次我经过同事办公室都会向他们询问“能否找到证据证明这个不是超导体”。直到正式出刊前,我们都一直在寻找反例。我跟同事说,假若错了,我这辈子做高温超导的前途就没有了,你们的可能也没有了。
所以要特别谨慎,尤其是对重大发现,不能轻易下结论,要不断质疑和推翻自己。
《中国科学报》:您如何看待学术造假的危害?
朱经武:2000年轰动全球的贝尔实验室造假事件,主角是舍恩。他利用伪造、虚构的实验数据,在《自然》和《科学》等期刊发表了一系列关于高温超导的重要成果。他当时差点成为我的博士后。有人说,还好没有,不然我就惨了。我说不会,在我的团队,对于这种重要结果,我是非常小心谨慎的。
严谨与认真是做科研非常重要的态度。如果频繁出现造假,会降低人们对整个科学界的信任。这种信任是靠我们去赢得和维护的,而不是人家给的。
“把眼光放开”
《中国科学报》:您如何看待有组织的基础研究和自由探索式的基础研究?
朱经武:通常科学发现是不能预测的,当然有一个大的方向是必要的。科学发现的过程很多时候依靠科学家的想象力、毅力,以及社会氛围,并不是都要依靠一个大团队。至于有组织的科研,则有明确目标、涉及很多经费。例如在高能物理中,第一是想法,第二是实现,而想法还是依靠个人探索。真正实现想法的研究,可能需要一个大团队。
《中国科学报》:自由探索的过程是艰难的、孤独的。从您的经历看,自由探索研究该怎么做?
朱经武:我不是一个天才的物理学家,这对我来说很难回答。
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良师益友杨振宁先生、我的岳父陈省身先生的做法,对我影响很大。他们强调把眼光放开。尤其是陈先生总跟我讲,做一样东西,要关注周遭的各种可能性,不能只关注一点;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专注在研究上,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
我常常是有了新的idea,就马上去尝试。成就成,不成就尝试下一个新的idea。我也经常与同事互相讨论,一起做实验。一辈子走过来是很高兴的。
当然,时代不同了,我看到现在年轻教授有很多压力,发文章、申项目、评教职等。在美国,科研压力也是相当大的。
可以冒险一点,但关键是平常心
《中国科学报》:您的团队现在在室温超导研究上采用怎样的路线?
朱经武:我们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线。不像别人,通过不断提高压力(通常在100 GPa数量级)把转变温度升高,我们希望使通过高压产生的高温超导态在不用压力的条件下稳定下来。我们认真做了各种测量,初步迹象好像可以做成,但最终能否成功还很难讲。
《中国科学报》:这样做是否会有些“冒险”?
朱经武:这是有点冒险。跟着大家走的话,就算走不到前面,但不会掉到坑里。但我觉得我老了,可以冒险一点,尝试一些可能更有意义的实验,是值得的。关键是用平常心做实验。
就像重复Dias的实验,我自己觉得是不太可能的,但也要试。不能说我说不可能就不做了,因为我个人的决定不见得完全正确。
《中国科学报》:团队的年轻科研人员是否愿意跟着您“冒险”?
朱经武:他们当然也有稳妥的路线。但我总跟年轻人讲,做一项重要研究,远比迎合高影响因子的期刊有意义得多。
有时候大突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杨振宁先生跟我讲过,运气是很重要的。近代物理的“黄金时代”他们没有赶上,他所处的是“白银时代”——他发现的“宇称不守恒定律”等与这一“天时”有很大关系。下一个时代会发生什么还不知道,有人称也许是铜氧化物超导体(高温超导体)的“铜器时代”,有可能。
《中国科学报》 (2023-03-31 第1版 要闻)